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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類型:文學類-名家論述
書系列別:龔鵬程學‧思‧俠‧遊特輯
書系編號:Q-005
書籍名稱:吟遊問俠之大俠─俠的精神文化史論
作 者:龔鵬程
編 者:
定 價:$500元
開本尺寸:正25K-21〈長〉*15〈寬〉
裝訂頁數:平裝本-512頁
ISBN:978-626-7025-87-1
原印條碼:978-626-7025-87-1
CIP碼:546.11
出版日期:2023.2.9
購書網站:www.eastbooks.com.tw
出版重點:
漢代的遊俠和唐代的劍俠有何不同?
鴛鴦蝴蝶派與武俠小說的關係為何?
人在江湖,金庸小說中的俠是何種面貌?
劍亦有情!古龍的「江湖」又有誰能懂?
解開對俠的神話崇拜 打破對俠的傳統迷思
重新解讀古俠客精神 致力打造新俠客文化
兩岸知名學術大儒及思想家 龔鵬程 俠骨柔情之作
作者簡介:
龔鵬程,1956年生於台北,為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博士畢業,歷任淡江大學文學院院長,南華大學、佛光大學創校校長,美國歐亞大學校長等職。曾獲中山文藝獎、中興文藝獎、傑出研究獎等。2004年起,任北京師範大學、南京師範大學、清華大學、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等職,現為山東大學講席教授、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曾任中華武俠文學學會理事長、中國古典文學研究會理事、中國歷史文學學會理事長等職。旅行講學兩岸三地,博涉九流,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著有《文人階層史論》、《經典與生活》、《唐代思潮》、《龔鵬程四十自述》、《文學與美學》、《知識與愛情》、《中國文學批評史論》等百八十部作品。
內文簡介:
至情,至性,消弭人間不平,掃蕩世間不公;
俠骨、俠氣,醉裡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他們的姿影,瀰漫在我們心頭,
瀰漫在銀幕和螢光幕,以及無數小說與唱本裡。
他們力挽狂瀾,千金一諾,他們殺身成仁、視死如歸,
他們摩頂放踵、兼愛天下,他們除暴安良、濟弱扶傾,
他們俠氣崢嶸,教人神往。
他們俠縱杳然,如神龍見首不見尾,
更有一種儒墨所無的神祕浪漫氣息。
千山獨行,衣袂飄飄。正義的英雄,就這樣,走入了人世、走入江湖。
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遊俠多少年。相逢意氣為君飲,繫馬高樓垂柳邊。──王維〈少年行〉
在歷史陰闇的夜空裡,偶然出現一些特立獨行的任俠仗義之英雄俠客,彷彿在陰冷的寒夜發現了一兩顆亮麗的流星,帶給人們一霎時莫名的興奮。他們那種堅持信念、不畏強梁的勇氣,義之所在、雖死不辭的壯烈,以及那種白晝悲歌、深宵彈劍的孤寂與放浪,在在顯示了與眾不同的情操,扣人心弦。然而,究竟活生生存在於歷史中的俠,是不是真如我們所嚮往的那樣,是個正義的浪漫英雄?真實的「俠」,究竟是何種面貌?本書就是想打破俠之浪漫想像,暫時關閉幻想和憧憬之門,揭開歷史的布幔,一窺俠客的真面貌!
在一般人的觀念裡,俠是急公好義、勇於犧牲、有原則、有正義感,能替天行道,紓解人間不平的人。他們常與官府為難,總站在民眾這一邊,且不近女色。然而,在現實生活裡,所謂的「俠」也許只是那些喜歡飛鷹走狗的惡少年,只是手頭闊綽、排場驚人的土豪惡霸、剽劫殺掠的盜匪;或是沉溺於性與力,欺凌善良百姓的巿井無賴,徹底顛覆我們對俠的崇拜與憧憬。本書即是從歷史追溯俠的文化,並且深入武俠小說的世界,一探俠的精神與真義。
※【目錄】
編序 人文的感應,友情的見證 陳曉林
自序 定光古佛今又來 龔鵬程
弁言 俠客行 龔鵬程
一、 俠客崇拜:複雜的俠客形象
(一)文學的想像
(二)歷史的詮釋
(三)正義的神話
(四)英雄的崇拜
(五)歷史研究的方法
二、 漢代的遊俠
三、 唐代的俠與劍俠
(一)俠的性質、淵源與發展
(二)唐代的俠
(三)唐代的劍俠
(四)從文化史看俠與劍俠
四、 由《詩品》到《點將錄》:俠與文士的一種關係
(一)人物才性的詮量
(二)藝術境界的品題
(三)詩人的族群社會
(四)草澤英雄的美感
(五)藝術人格的掌握與整體詩壇的觀照
五、 清代的俠義小說
(一)說「逆流」
(二)論「忠義」
(三)辨「盜俠」
(四)存「意氣」
六、 英雄與美人:晚明晚清文化景觀再探
(一)崇拜英雄的社會
(二)研究目光的轉向
(三)面對女性的英雄
(四)女性的英雄形象
(五)相互宰制與解放
(六)理想人格的追求
七、 俠骨與柔情:近代知識分子的生命型態
(一)士風/俠行
(二)憂世/憂生
(三)俠骨/柔情
(四)英雄/兒女
(五)劍氣/簫心
(六)水滸/紅樓
七)革命/愛情
八、 鴛鴦蝴蝶與武俠小說
九、 武俠小說的現代化轉型
(一)呼喚新武俠的聲音
(二)新派武俠出現江湖
(三)武俠小說的常與變
(四)從武俠小說到小說
(五)敘述模式之變革史
十、 人在江湖︰夜訪古龍
十一、劃破黑暗的刀
(一)劍本無情
(二)劍亦有情
(三)人在江湖
(四)友情長存
十二、藏在霧裡的劍
(一)倫理的抉擇
(二)存在的困境
(三)無奈的命運
(四)夢霧的江湖
(五)殺人或自殺
十三、看三少爺的劍
十四、且爭雄於帝疆
十五、方紅葉之江湖閒話
十六、E世代的金庸︰金庸小說在網路和電子遊戲上的表現
十七、少年俠客行
(一)結客少年場
(二)背德與犯罪
(三)遊俠次文化
(四)生命的爭論
(五)青春少年時
附錄一 刀劍錄
附錄二 評田毓英著《西班牙騎士與中國俠》
附錄三 俠與騎士
附錄四 《大俠後記》
附錄五 論報讎
※【編序】人文的感應,友情的見證 陳曉林
編印這套「龔鵬程學、思、俠、遊特輯」,是由我向一些友人倡議,獲得熱烈回應而成事的。故而這一特輯問世之際,鵬程兄要我略綴數語以誌始末,我當然義不容辭。
鵬程兄是我深為敬重的朋友,就年齒言,尚小我數載,但他在人文學術上之造詣與著述,頗有非我所能企及的境域。更遑論他曾是佛光大學、南華大學的創校校長,及諸多民間著名學院、學會、學刊的創始人或主持者。我對鵬程這些與學術領域相關的煌煌履歷倒沒有什麼高山仰止的感覺,但對他於費心辦學與用世的同時,猶能寫出數量如此龐大、內容如此精湛的著作與論述,委實感佩無已。
在人文學術方面,我與鵬程論學脈則各有師承,論哲思亦各有宗主;但他對儒、釋、道三大主流的疏釋,及融貫三教而扼要詮述的創見,在大關大節處之把握,我率多能欣然認同,甚且歡喜贊嘆,至於若干考證或比勘上的細節,看法或有異同,則無關宏旨。總之,我認為鵬程在人文學術上的論述,其價值自有可大可久者在焉。
而我與鵬程能成為莫逆之交,亦非偶然,實因在一特定的時空情境下,他與我皆面對不測的兇險,卻不約而同表現了「臨大節而不可奪也」的氣概。後來發現,我與他皆從小認同俠義精神,並喜愛俠義傳奇,所以事到臨頭,能夠不畏強權、冷對橫逆,實也不足為奇。嗣後,鵬程和我及兩岸某些喜好俠義理念及武俠文學的朋友創辦中華武俠文學學會,推鵬程為會長,我則在主辦的出版社規畫出版古龍、梁羽生、倪匡、溫瑞安等的武俠經典,以迄於今,自也殊非偶然。
這套特輯的編選出自我的心裁,三教新論,是鵬程多年來對儒釋道三脈經典及相關理念的學術論述,海涵地負,自成一家。吟遊、大俠、武藝、食趣,是鵬程從文化與精神層面呈現古今詩人、文士、俠客的特殊風貌。九州心影,則是他遊歷神州大地的人文記錄,其間涵括論學的篇章、文化的光影,固不待言。
事實上,迄耳順之年,鵬程成稿的書籍早已遠逾百冊,由這十書編成的「學、思、俠、遊」特輯,不過只占其十分之一。但於我而言,這些是我在鵬程著作中特別珍視的篇章,充分凸顯了鵬程的深廣學思、俠義心性和淑世情懷;而這些,正是包括我及一些朋友和鵬程最能深心契合的交集所在。
常有關心的友人問我:你曾以文章述學抒懷,給人留下印象,何以多年未見大論述?我輒答以:在文化思想的大關節、大方向上與龔鵬程相近,他既寫下偌多著作,我便偷懶了。這雖或是戲言,卻真切反映了我對鵬程著作的契合和肯定。
此次和我一起出資集印這套特輯的友人,包括張正、黃滈權、吳安安、林鍾朝銓、龔明湘、古凌等位,皆是我引介給鵬程認識的朋友,且皆非人文學界中人(張正為陽明交大生技學院前院長,亦非人文學界);他們與鵬程一見如故,多年來有機會便相聚暢敘,如平生歡。鵬程雖學養深厚,然為性情中人,與我們這些朋友尤其意氣相投,每聚皆開懷忘憂。他們一聽我有此倡議,皆熱烈回應,認為這套書可作為一個紀念,見證彼此友誼長在,文化價值長存。
自大陸經濟起飛後,常見內地一些具人文情懷的企業家基於對中華文化的認同,熱心拾穗蒐珍,捐資為在台灣漸被遺忘的文史大師們印行全集;而我確信,未來必有識貨之人會隆重編印鵬程的上百冊全集,當成重要文化典籍,垂諸久遠。然而鵬程畢竟是出身台灣的學者,是我們的好友,故此時推出這套特輯,誠然也不無微衷,意在彰示於所謂去中國化的狂潮下,台灣仍有對人文理念和實踐_念茲在茲的明眼人也。
寫至此,忽憶起唐朝詩人韋應物的「喜會故人」五律,遂略易數字,藉以表達身邊這些俠氣朋友的情誼:「兩岸曾為客,相逢每醉還。浮雲一別後,流水數年間。歡笑情如舊,蕭疏鬢已斑。何因不歸去?海上望空山。」
※【自序】定光古佛今又來 龔鵬程
一、羊頭燉之已爛,挑燈說劍未央
晚清楊守敬以書名天下,友朋來往,筆札亦多妙趣。如梁鼎芬一短簡云:「燉羊頭已爛,不攜小真書手卷來,不得吃也。」詩人周棄子先生外祖母就是楊氏女兒,故後來看見此柬,不禁感歎「承平文宴,脯醊風流。神往前賢,心傷世變,不止妙墨劫灰之可為太息也!」
周棄公之嘆,當然與他們那一輩師友棄其鄉里、流散入台有關。但當年楊守敬、梁鼎芬等人的詩酒文墨之樂,台灣未必不能繼承。棄公自己在東坡生日時與友人劇談,便曾說:「清班台省夙迴翔,載酒江湖亦敢狂。直以友朋為性命,豈因才略掩文章……」。
當時他們一批輾轉入台的學仕文人,迴翔於故土和島嶼,歌哭於清班和江湖,正如此詩所云。大難之後,友朋尤親。我和陳曉林兄即在此時,因緣際會,輒與作歡,羊頭燉之已爛,挑燈說劍未央。
後來少年子弟江湖老,前輩師友漸漸消散,幸而陪著我們的共樂同袍卻始終不曾離去。
從前孫悟空怕闖禍,連累了師傅,所以起誓說「絕不敢提起師父,只說是我自家會的便罷!」希臘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也說自己不是誰的學生,辯證法皆出於自己的探討。
我非老孫,豈敢說此違心之語?我的本領,都憑師友。早期的,是前文所述周棄公一類人,後來仰賴同行同業則愈來愈多。相信許多人也是如此。
但道遠而歧、術用而紛,靠知識專業或職業維繫下來的友誼,往往經不起消磨,因為人事變遷,知識專業和職業也隨之屢變。所以我還需要另一群非親、非故、非同鄉、非同行、非同業、也無任何利益交換的朋友。
不必噓寒問暖,不必引經據典,也不用家長里短,更不須以國破家亡、新愁舊怨來藉口。我鴻飛冥冥,他們也天南地北,擔簦異路,事業各別,彼此不能長聚。但想到王維形容古遊俠:「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遊俠多少年。相逢意氣為君飲,繫馬高樓垂柳邊」,或李白高歌「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時,我馬上就會遇到他們了。
我是靠曉林兄跟他們聚起來的,非儒非墨,蓋近於俠乎?飲於山巔水涯,必以缺一人為憾。
今年我將返台,曉林說疫後久不見矣,應大集慶祝以補憾。乃輯編了我論儒道佛三教、論遊、論俠、論武、論飲食,以及在大陸十年間的遊記,合為十本,諸友贊助,共為紀念。
二、定光古佛今又來
我的感動是不消說的。但在此刻,正猶豫著,欲說感謝之辭還是休說為好呢,忽然想起從前恰好日本有位和尚就叫一休。
一休出身本也高貴,父親是後小松天皇,母親是藤原照子。可惜父母不合,照子逃出宮廷,生下了他。所以一休之名,意思大約同於「也罷」。
也罷之人,行止不免狂亂,狎妓縱酒,無所不為。「夜夜鴛鴦禪榻被,風流私語一身閑」「美人雲雨愛河深,樓子老禪樓上吟」。本應為名教所訶,不料竟暴得大名。晚年自稱「忍辱仙人常不經,菩提果滿已圓成。拔無因果任孤陋,一個盲人引眾盲」,也不知是自詡還是自傷。
我曾看過一休自己寫的「一個盲人引眾盲」書法條幅,拍賣價格三十八萬八。
其實此語是用典,早期丹霞天然、大慧宗杲等禪師都說過這等話。
大慧宗杲尤其是臨濟宗楊岐派高僧,與富季申,張九成等友善,積極參政。秦檜恐其議己,竟褫奪他僧籍,刺配衡陽。不料入城前夕「太守及市民皆夢定光佛入城,明日杲至」。所以百姓赴從者萬餘人,都說是定光佛降世。
一休寫這句詩,雖謙稱自己只是一盲導引眾盲,但心中不會沒有大慧宗杲這段故事,也不會不知道佛教自家的忍辱仙人故事。
我們學者文人,大抵皆如一休,乃時代之棄嬰。或苟全性命於亂世、或詩酒婦人以自晦、或議政干時以賈禍、或膺淡泊寧靜之空名、或蒙盲以導盲之譏誚,誰能僥倖有定光古佛之譽望哉?
詩曰:我亦定光佛,曾燃七寶燈,煮字三千萬,塊然土木僧。感激唯舊友,冰塍曾偕登,又觀雲中道,稽首謝鯤鵬。
三、莽蒼歲月,大海洄瀾
回首當年,我還年輕時,時代倒真是站在我們這邊的。梁啟超《少年中國說》曾經講得豪氣干雲:「今日之責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
大概那時民國肇建,少年中國遂給了少年無窮底氣,故歌聲嘹亮若此。隨後毛澤東、方東美、王光祈都參加了的「少年中國學會」顯然即繼其風而起者,五四運動期間的北大「新青年」也是,但少年很快就成青年了。
青年都做了些什麼?壯烈者,如十萬青年十萬軍;陷於盲動者,如學潮不斷,趕老師、趕校長;到台灣以後,馮滬祥雖然還在寫著《青年與國運》,青年其實已對國運無從措手。
不只台灣如此。年輕的美國,才剛剛以年輕氣盛自誇,看不起老大腐朽的中國和英國;卻很快,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青年就成了垮掉的一代(或稱疲憊的一代, Beat Generation);然後是性解放、搖滾樂、衣衫襤褸、反戰和躺平。青年成了國家的對立面。
台灣不是美國,青年的氣焰張揚不起來,學潮都壓住了,時代也不一樣。一九四九年大批中壯老年學者來台,「新青年」只成為期待,老專家和中壯學者文化人才是主力。
張其昀、錢穆、唐君毅、牟宗三等在辦學;臺靜農、魏建功、洪炎秋、何欣等在台大、國語日報社;林尹、魯實先在師大;故宮、中研院、中央圖書館也是大老雲集。出版界,如王雲五的商務、劉國瑞的學生書局、劉紹唐的《傳記文學》等等更是。台灣及港澳新馬緬越各地不願附從紅旗之青年,乃亦因緣際會,群聚於此。
青年得前輩調護引導,甚或可以詩酒相從,無疑是幸運的。那些年,雖然李敖一直悻悻然喊著老人應該交棒,可實際上老輩愛才、獎掖青年,佳話頗多。
那時,美國流行大師為青年開設大一通識課程,台灣也頗從風。像我大一參加國學營,方東美先生居然親臨授課,大氣磅礡、渾淪浩瀚,令人難忘。
台北以外地區,隱士素儒,教化一方者也不罕見。友人王財貴,於師專畢業後去鄉間實習,聽聞當地有掌牧民先生,常指導鄉人讀書。財貴好奇,也跟著去看看。掌先生一問才知,除教科書外他並沒讀過任何古籍,於是才教他讀經之法。如今財貴在大陸推動兒童讀經,成果斐然,皆掌先生之賜也。
我最近在花蓮,地方人士也常與我談到當年老儒駱香林成立說頑精舍、奇萊吟社,編《洄瀾同人集》的事。花蓮青年受其裁成鼓舞者甚多。近年風氣澆薄,一說起五六十年代,好似白色恐怖之外,這些激揚文運、少長咸集的事都不值一提了。我對此,是深不以為然的。
四、出入三教,以實濟虛
當然,論斷老蔣在台功過,非我小文所能為。但相對於大陸之文化大革命、破四舊,老蔣主推的中華文化復興運動,無論如何,都是裨益千秋的大事,我自己亦深獲其益。
首先是潘重規、周何先生等所編語文課本,加上以四書為主的「中國文化基本教材」,對於國人之文化教養,植基甚厚。大陸至今引進、仿擬不斷,便足以見其價值。
我父立逑公,江西吉安(古名廬陵)人。鄉邦素以「文章節義」自許,崇拜歐陽修、文天祥。明正德年間,廬陵知縣王陽明又在當地青原山講學,嘉靖年間且在六祖惠能弟子行思的道場(淨居寺)旁創青原會館,並於附近安福、泰和、永豐、吉水、新建、南城等地廣設書院。一時人才稱勝,故黃宗羲說:「姚江之學,惟江右為得其傳。」
我生長雖在台灣,但廬陵父老很早就教會我歐陽文章、文山節義、陽明心學了。入學後,對於國語文課程植本立基之教自然也就少習若天成。
學校對我很滿意,要不就勸我跳級,不必浪費時間;要不就鼓勵我自學,免得在校淘氣;要不則留著我,派去各種國語文競賽(作文、閱讀、朗誦、演講、書法)得獎。我則樂於以此為保護傘,可以雖在校而嬉遊浪蕩為俠客行。老師輩憫其憨直,看了也只是笑笑。
其實那時已漸入魔道,不只是行為上練武、鬥狠、打架、爭地盤,更是從台灣武術秘笈漸漸搜羅到了香港《當代武壇》之類;從神打,進而講求神術神方如《秘術一千種》《萬法歸宗》之類江湖術士的奇門道法,續命、起魂、入陰、養鬼、圓光、降神、修禪等等,差點還要去台北南懷瑾的十方叢林。
我家世傳之學,本來瞧不起這類江湖道術。伯父乾升公出身國立中正大學,可算新派知識份子。離開大陸時,與六十三代天師張恩溥大真人在韶關相遇,一時莫逆,竟爾結拜入台。天師後來主持政府冊封之嗣漢天師府,伯父翊贊甚力,而道法本諸易學易圖,從不講怪力亂神。即使後來以風水揚名,所用亦不過江西楊救貧、賴布衣之法。堂兄龔群後來輔佐天師多年,以符法精湛見稱,但大抵也是如此。
所以這時隱然覺得不妙,武人李小龍又猝死了,我則考上了大學,改弦更張,正當其時。乃下定決心由正道上去探微掘隱,闡發儒、道、佛的奧秘。
除了努力聽講,還要氾濫群書,充分利用淡江大學舊藏。其次是擔心遊騎散漫無歸,每年都要自訂功課,寫成稿本。大一是註解《莊子》,大二寫《謝宣城詩研究》,大三是《古學微論》,總說儒、道、名、法、墨、與陰陽,大四又寫了《近代詩家與詩派》。一年義理考據、一年詞章,交替而行。
五十年來,總是如此,縱橫求索,文學史、思想史、文化史、藝術史、社會史,什麼論題都要研究。每年不少於七十萬字,不徐不急,盈科而後進。
思想當然逐年遞有進境,範圍也愈來愈為廣袤,精勤博大,學界少有其比。古人常惋惜才子多半沒學問,因為揮灑其才即足以驚世了。享此才名,就懶得在書卷裡打熬氣力。這是才子的虛名和危險,所以我要下滿堅實工夫,不敢懈怠。
五、遊者不拘墟、百家不通竅
「我用我自己的流浪,換一個在你心裡放馬的地方,像那遊牧的人們一樣,把寂寞憂傷都奔到天上。」
讀書人何嘗不如此?他們雖只在書齋裡坐破蒲團,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可總是自以為在書中流浪,尋找適合墾牧的地方。而學者思想流浪之處,也希望能成讀者心裡放馬馳騁的草原。
可是,流浪的歌者並不曉得學者所謂浪跡、放馬只是飾詞。守著地盤的專家哪需博學?田連阡陌,就耕不過來了,更何須草原連天?糊口學林,亦不能如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或如老子之為博大真人,只須簡單扼要、旗幟鮮明,便於品牌行銷即可。
此等專家,莊子就不滿了:「天下大亂,賢聖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該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備於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是故內聖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鬱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
我當年既註莊子,自然就不肯再做一曲之士,想要博通載籍,「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內聖外王,能到不能到,不曉得,但立志當然如此。
我如此博、大、高、遠,迥異於一般學人,源頭雖皆本於孔子;入機,也就是方法和方法論卻無疑來自莊子。我自稱能「以逍遙遊為養生主」,當然也是從莊子那兒學來。
無論莊子孔子,所說道術當然沒能包括後世佛教道教,但論析判查他們的方法,我覺得可與研究古代道術一以貫之,也要通、博、美、備,不受某宗某派某時代之限。像道教,我傳承的是正一,但全真、金丹南北東西中也都講,辦「中華道教學院」時,於符籙、練養、文獻、科儀等更沒少傳授。佛教,我生長台中市,最盛的是李炳南居士的蓮社,但我沒參加,研究佛教仍從般若學六家七宗開始,空有雙輪,加上唯識和禪宗,原原本本。
後來我把這些三教論衡的文章稱為新論、新思、新解。是因為「三教講論」形成制度,是在唐高祖時期。每年祭孔後,邀請儒學祭酒、道教大法師、佛教大和尚一齊商兌義理。可是此等論辯,成果有限,甚至增添了誤解和火氣,原因在於沒一個人真能同時懂三教,所以爭來辯去,不免出主入奴、雞同鴨講,唯我乃期一洗舊觀,再開新局。
換言之,傳統整齊貫通了,自然就能脈絡井井,洞明諸家聚訟之癥結,並打開新思想的空間。
六、遊居四野,以義合天
想這樣,不只須要搏極群書,也得遊半天下(這次特輯中《時光倒影》《龍行於野》《遊必有方》即是我一部分遊記)。
因為學與遊不是一般人說「讀萬卷書,行萬裡路」的分列關係。《論語》第一句話「學而時習之」就強調學本身就該時時練習熟習。朱子解習字為「鳥數飛也」。可見學本來就有實踐性,人不斷學,猶如鳥不斷飛。《莊子.逍遙遊》開頭大鵬小鳥那一大段,即是從《論語》這兒化出。
遊即是學,學在遊中,故孔子「從心所欲,不踰矩」,就是消遙遊,學與遊是二而一的。學,依文獻、耳目見聞和思慮省查;遊就加上了貼地的人類學、鄉土志工夫,以及遊屐中偶得的機緣。
機緣屬於天,不可能以計劃、調查得之,而要靠我的性氣、人緣,「以人合天」庶幾得之。
所謂性氣、人緣等說不清楚的條件,古人常統稱為俠氣。俠,很難從階級屬性、行為類型或是非善惡去辨認,但其共同點是「挾」,其人皆有俠氣,能聚眾。聚眾當然也可憑權、錢、勢,但涉及俠和遊,卻還有個「義」的性質需要考量。
義是什麼?我有次說自己寫書,有點俠義心腸。古詩《獨漉篇》云:「雄劍掛壁,時時龍鳴。不斷犀象,繡澀苔生。」在我看,中國文化現今就彷彿這柄原是神兵利器,可以斬犀斷象的寶劍,無端遭了冷落,瑟縮在牆角裡生苔長蘚。美人落難、明珠蒙塵,皆是世上大不堪之事,我遂深懷出而搭救之心。
這不就是義嗎?見義勇為;義不帝秦;義憤填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說的都是這個。
而這種義,有美國羅爾斯《正義論》或我國一般政治社會學者如陳喬見《義的譜系:中國古代的正義與公共傳統》之類所不能含括者,即是俠的精神。
俠有不軌於正義者,但正義不彰,俠者恥之,俠又是人間正義的持守者。凡事有可為、當為、不能不為,則俠客出焉,不出不足以為俠。學者的毛病,是書卷氣太重而人氣多半不足,所以要張天義、行俠道以振作之。這次特輯中《吟遊:游的精神文化史論》、《大俠:俠的精神文化史論》、《武藝:俠的武術功法叢談》,即是例證。
七、集思,也集喜怒哀樂
我如此學、如此思、如此俠遊不已,當然成書數百種、交友無量數。此中是要有真正實踐工夫的,如人飲水。書要寫、酒要喝,一字一思,千折百轉,不是昏沉懵懂即可花開見佛。一人一緣,覯面相親,不是僅有「人類」「人民」「同胞」「民主」等大詞就能歃血心傾。
歷年同學、同事,與我一同闖蕩社會,辦報、辦學、辦雜誌、辦活動之同懷友生,乃因此幾乎人人皆有可憶之處。
其中最特別的,當然是與這套書直接相關的陳曉林、吳安安、黃滈權、龔明湘、古凌、林鍾朝權、張正諸位。曉林與我,文字骨肉,俠情尤為我所敬重。擅張鐵網之珊瑚,收輯神州欲散之文心;心光無量,又能傳將盡未盡之燈。黑白有集,宗風不替。他和安安、滈權等時日相聚,輒常邀我,或竟與我同其沆瀣。如我遠去新疆特克斯辦周易大會武林大會,他們也鷹揚草原,隨至雪山;明湘號召於台灣東北角觀海嘗鮮,我等亦簇湧而聚……,實踐並體驗著我這特輯中《食趣:飲饌叢談》的趣味。此時,定光佛亦跳牆過來矣!
孔子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友道裹人,未嘗不能如詩。故我的學、思、俠、遊,朋友們也最能欣賞。現在大家一起玩玩,把它印出來,也為時代添些光彩罷!
壬寅虎兒年,龔鵬程寫於泰山、倫敦、花蓮旅次
※【弁言】俠客行
我的籍貫上寫的是「江西省,吉安縣」,即古「廬陵」。自古號為文章節義之鄉,是宋朝文天祥、歐陽修出生處,也是禪宗祖師青原行思的法脈發祥之地。
但文風傳承,到了我父祖輩,顯然已雜有許多武獷豪俠之氣。因為鄉居樸鄙,為了爭資源、鬥閒氣,村子間經常械鬥,教打習武之風甚盛。而村子裡頭,雖皆同為一公之子孫,卻也免不了會有些衝突與競爭。所以角力鬥狠,也頗為常見。這些事,我當然不曉得,都是小時候聽父親講古時聽來的。
後來在所寫《花甲憶舊集》裡記載了不少他曾向我們講述的片段。據他說,他當時在吉安縣寶善鄉七姑嶺集福市擔任保長時,曾經會過一些江湖道上的人:
不論江湖、教師及各方賭友,來到七姑嶺一定會來看我。無論何方朋友來找我,先在茶館喝茶,茶賬早有人先付了。他們出了事,我會出面擺平,決無問題。他們也少不了一個我這樣的人。我絕不會到公賭場去拿一毛分。不要非份之錢,鬼也會怕。現在想來也真是的,吃自己的飯,管別人的事。但在那時候,我這個性,就無法忍住。
這時來了一位李老師傅,名叫李子玉,真有兩手,他的點穴與打脾功夫到了家。他下手,可以準時死亡。如果一百天,絕過不了一○一天,這是一點不假。父子二人,兒子叫李金生,比我年輕四歲,是父傳子的功夫。李師應原在景德鎮鄱陽一帶把水口,又是青幫老頭。後來因戰爭回到吉安,由一位石工從安福縣帶到他家,就在他們楊家教這玩意。與教學別的功夫不一樣,大概以一週為出師,專授點穴。
有一天,我們幾人到值夏市去玩,順便到楊家去拜訪這位李師傅。
說來話長,那時延喜在學,我們家共有七人。正好那天延喜他們要出師,我問他們功夫如何,他們也說不上,因為李師傅名氣很大,他們也不敢多問。只有延喜他受不了,嘴巴忍不住,向金生說,他沒有學到,要向金生討教兩手。我們坐在一旁,希望看看他的招式。金生答應他,要延喜先上。
延喜從小有點根底,也拜過不少名師。延喜一出手,金生雙手架開。上前一馬,右手輕輕一招,延喜跌到近丈遠,起也起不來,嚇得其他人大為吃驚。金生對大家說明,是打的中央大脾,要用什麼手法去推治。
那時延喜十分痛苦,滿口白水吐出來。我們在一旁看到很著急,只是靜觀其變,看他怎樣動手。那時我對他父子毫無認識。他把延喜反背起來,人往下一駝,再把延喜放在凳子上,用推拿功夫,五分鐘恢復正常。他後來對我說明了打中央脾的道理。這又叫「五里還陽」。
他的意思和道理是這樣的:出手輕重,三十分鐘後會慢慢回醒過來。那個時代沒有鐘錶,以走五里路為準,完全以防身、自衛,不傷道德。
我記得李師傅對我解釋,這「五里還陽」的道理很有意義。老式的中國,交通不便,做小本生意,單行獨跑。有時跑幾十里或百餘里之地方,沒有人煙。這些地方,也是盜匪出沒之所。當然做大買賣的商人是不會從此經過。所生存的也只有些小盜。到時萬一遇上了,就正好用打「五里還陽」的手法對付他。等我們跑了五里路遠時,他回醒了,想追上來也追不上了。這就是所謂道德。
我後來還是拜了他為師。這實在不是出於我的本意,這完全是因李老無論如何要收我為徒。這是他的利益,好在這一地帶開碼頭,這是後來的事。
正好延喜恢復正常後,有一位隔壁村的人,名叫毛大標,是個種田人,粗裡粗氣。那時他在值夏一位蕭仁和的教頭處學符法功夫,又叫寄打功夫,是用刀斬不入之神打。他們表演時確實如此,其中密道就不得而知。
此人奉他師傅命令來到楊家,找李師傅,一進祠堂門就叫:「李師傅,不准在這裡教拳」。李問他卻是為何。
他說:「你是騙人的,根本沒有這門功夫。」
李當然無法容忍,答應他說:「你就來考驗一下如何?」他也就走過來,叫李下手。
那時,李叫他一聲:「老弟,這不是開玩笑,是要命的。我年齡那麼大,出外面混了一輩子,出外靠朋友,你是不是受人指使來的?」
毛大標那裡懂得這些,通著李下手。我在一旁又不便插嘴。
我看李師傅只用二指在他脖子上一點,他的頭往右一側。他一句話也沒說,轉身就走了。我看好像很難過的樣子。
幾天後,李派人去問過他,但他不很認輸。從此毛大標好像感冒一樣,一天天病情加重。到了一月以後,值夏市也無法去了。後來李師傅叫他徒弟來找我。問我毛家有不有親朋。
他對我說,毛大標只有七十天的壽命,要我轉告他家。如果「毛」來請罪賠禮,他會給他藥吃,治好。我也請過族兄立益去告訴他。但大標就是死也不服這口氣,向他低頭。
世界上就有這樣的人。結果,從他到楊家算起,正好七十天,真是難以相信,但是有事實證明。從此我對他這一手,感到驚人。可惜大標成了冤死鬼。
從此李也聲名大振。後來,他們在別處教技,來到值市一帶,也必定會來找我。此後我們接近的時間也比較多。他兒子金生對我都是哥前哥後,我們十分親近。我總是勸他父子,千萬不可亂授徒弟,以免造成許多不幸。
他金生倒很聽我的話,他每次到了七姑嶺住在我店裡,而且我們同睡暢聊,我也從不問他的功夫,他有時拖我起床,要教授我幾下真功夫,我也拒絕。我不願意學他的功夫是有原因的,因為我年輕時脾氣不好,容易衝動,萬一一時失手,損德。我不傷人,人不害我。
我現在後悔的是,沒有學到他的藥方。本來他徒弟根力,把他這本傳家藥書偷到了。根力不識字,就拿給我,要我幫助他抄下來,我卻沒有理他,真是太可惜了。後來李家父子要捉他處死,就為的這本藥寶。如果捉到了,定會以他們幫規欺師滅祖論罪處死,誰也保不了。
有一次,金生來集福市看我,正碰上根力在我店中,好在他眼快,一看到金生,轉腳往後門就跑,金生也眼快,也就往後門進去。根力在七姑嶺太久了,轉幾個彎,不見人影。金生轉回來,好生氣的樣子。我勸他:「算了吧!又何必一定要捉他,他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
他才坐下來告訴我,他說:「他不跟我父親也沒有關係,他偷走了我們的藥典,對我們來說,這有多麼重要。如果這藥書落到敵對手中,那還得了。這事要你幫忙,要他把藥書放在你這裡,我念他跟了我們幾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會放過他。但要他處處小心,不要給我父親碰上。如果被我父親捉到了,絕不會放過他。」
卻原來為這藥書要捉他,我那裡會知道?後來我才說根力也不對,我要他把藥書一定要還他們。
後來根力在七姑嶺也傳了幾個徒弟,整天跟我跑跑腿。
回想這些也很好玩。有一天,我考驗他。我問他,你拿什麼東西去教人家,小心出洋相。他也常常在我面前握握手,試看我的底子。
那一天,我心血來潮,跟他較量幾下,真沒有想到,我一出手,他就跌倒了。他站起來問我是不是金生教我的。我才相信,李家父子沒有傳他的功夫。
後來,不久祖亮農場發生一件偷魚的事。這場風波鬧開了。他農場有好幾位工人,是龔家人。一名叫立原的人,他半夜起來上廁所,聽到前面有網魚聲音,他跑去一看,是他們段家人,四、五人正在掛網,魚又不少。
立原說:「你們偷魚。」段家人說:「魚是泰和某村抓來的,絕不是你們農場的。」立原當然不相信,就跑過去要把他們的魚網拿過來,有話明天再說。對方不肯。雙方拉拉扯扯。
就在這時候,對方下了立原的毒手,名叫「五百錢」。這門功夫雖是普通,但要真正準點到家,實在還不容易。那時候正在抗戰中期,難民又多,所以五花八門的東西特別多。道理是找錢吃飯,有些當然也是騙錢,花招百出,但還算在軌道上跑,不像今天臺灣的社會,亂殺亂來,沒有江湖規矩。
但當時立原毫不知情。對方下手之後,幾人回段家去了。下手人叫段世洪,是他太太教他的。他太太又是從一鳳陽婆處得來的。聽說他太太是鳳陽人,內情不詳。
第二天早晨,立原回家報告祖亮。那時祖亮在中正大學,不在家,由祖亮老婆在家管理。這女人很聰明,通情達理,是南昌人。
明剛趕緊來找我,要我幫忙處理,立原把情形告訴了我。我一見立原,雙眼紅得硃砂一樣。我問他:「你是不是眼珠痛?」
他說:「沒有哇。」
我發現他情形不對,再拿他的手一看,我才問他:「是不是對方打了你?」他說沒有。
我一時明白了,一定是你們拉拉扯扯之時,對方下了你的手。因為他功夫沒有到家,並不十分高明,所以一看便知。我告訴他趕回農場去。我即帶了一夥年輕人到段家去,找他們的保長交涉。
後來他們村莊上也來了好幾位仕紳,我就把情形說給他們聽,不料他們不很接受,反而說,又是我大村莊欺侮他們。我一時向他們說不清楚,我告訴他們人命關天,我也暫時不跟你們理論,最好你們派幾個人去農場,一看便知。我要去吉安請醫師來,一切問題等我回來再來解決。我就叫帶去的青年人,叫他們現在去段家附近,見耕牛就牽,目前不管那麼多。
我轉身就回去把情形告訴明剛。我說立原傷勢十分嚴重。我現在要去吉安請李師傅來,我就趕緊包了一條船下吉安去了。
我到吉安直往荊泰壽糕餅店去。因該店老板也是李師傅的徒弟。說到「荊泰壽」,是吉安唯一有名的糕餅店。只要是吉安所管的地點,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我到荊泰壽,一問,正好他老師傅出來了,我即前去把事情告訴他,地也就即刻答應同我回去。
閒話少說。我去租了二匹馬趕回家來。我也沒有在家停留,即刻往農場去。我們到了農場,段家有不少人在那裡等候。他們看到立原情況,也十分著急。
他們段家這個下手的人段世洪,跑得不知去向,我也無閒跟他們說什麼。帶李師傅到樓上去看立原傷勢。那時我叫他那段保長上樓來證明,人命關天,並不是我們以大吃小。他才道歉說,實在想不到,他世洪會出這毒手,真是畜牲。我說現在我們不必說這些,說地無用,只要立原不死,一切問題都好解決。
那時李師傅拿出一顆藥丸,只有花生米大,用一半,再用冷開水送下。他叫我吩咐點一支香,大概香燒到二寸時,立原說要上廁所,幾個人扶他上廁所。這一瀉,瀉下了有一臉盆多的黑血,真是嚇死人。再過幾分鐘,再上廁所去了一次,立原即恢復正常,以後吃了二帖水藥,真是藥到病除。
高明。病人好了,就好解決。一切藥費由段家負責。不過我幫了李師傅很大的忙。當時他告訴我,他的藥丸要賣五百元法幣一粒。結果我要段家給一千元一粒,又謝了他二千元,所以李師傅對我這個朋友十分親切。
這一糾紛就這樣結束了。等段家付完錢,我也把耕牛歸還他們。所以他父子並不拿我當徒弟看待,完全以知己、好友相待。後來別人不相信我沒有學到他的功夫,我再三聲明,別人也不相信。就這樣,後來一般江湖朋友來到集福市,一定來拜訪我。
這時,有一位劉師傅,是一個大力士,手上的真功夫,那還了得。我記得在羅家墟之時,劉某在泰和一帶教打。有一天在我們茶館喝茶,當場表演一手,滿桌茶點,少說也有幾十斤,他一隻手拿一隻腳,離地尺多再放到原地,滿桌茶水一點不盪桌上。
後來他到七姑嶺來找我,求我化解他與李師傅一件誤會。他把詳情告訴我,我當時給他一個滿口答應,此事包在我的身上。後來我給他們雙方化解了一場誤會。如果不是我,李家父子就不會那麼容易放過他。那位大力士劉師傅也害怕他。他們是跑江湖,靠朋友混飯吃,遇上我這樣的一位朋友,對他們雙方來說都是有利的。對我來說嘛,朋友不怕多,冤家只怕一個,人總會遇到困難之時,那曉得什麼時候要人呢?
那年正月十五日,是我們家元宵節,十分熱鬧。沒想到這一天大不吉利。我大嫂患女人病,十分嚴重,下部流血不止。像她十八、九歲守寡,又沒有生過孩子,竟會發生這種嚴重的病。所以一時大家手足無措,心無主張。
真是人有旦夕禍福,鄉下地方又無良醫。這一夥女人只知道去拜神求佛,我看情形不對,毫不考慮包一小船下吉安去求醫。
我到吉安,直往我姐姐店裡去,一進門,我就對我姐夫說:大嫂病情十分危險,我來請醫生。我把病情詳細說了一遍,他趕緊出門去,要我在店中等他。
他店中正好有一位朱姓國術師。我在年底時跟他喝過一次酒,算是一面之交的酒友。我這人對江湖道上的人有好感,我喜歡他們的義氣。他聽我說,我姊夫要出去請醫生,他一把拉住我姊夫,問他:「那裡去請?請誰?我就是!別人的事,我可以不管,舅舅的事,我不能不管。」就這樣,我們租了三匹馬,急忙趕回來。
回到家,天已黑了。我在路上半信半疑,此人會不會醫病?又是個半醉的人,也只好盡人事而聽天命。
我未到家門,遠遠聽見哭聲,我想,恐怕沒有了希望。我一人先衝進房去,果然大嫂不能言語了,像死人一樣,我不知如何是好。那朱師傅也跟在我後面。他用手一摸,笑說:「快弄酒來吃。」捉了一隻公雞,他把公雞頭放在房門檻上用刀一斬,血流在地上,畫了一張符,貼在房門上,在祖宗前點香拜拜。他就說:「我們喝酒。」
真是個酒鬼。我沒有辦法,只好聽他的,陪他吃幾杯。他只是連說好酒好酒。我實在忍不住,說:「朱師傅,請你先去看好不好?」他才把酒杯放下,進房去動手。
這些女人只知哭哭啼啼,硬說沒有用了。老朱叫我伯母拿一條長毛巾給他,他用雙手在病人胸部慢慢往下掃。我嫂嫂的眼珠也就慢慢打開來了,前後不到三分鐘。他把長毛巾在肚部緊緊一綁,就這麼幾下,人全部清醒過來,說話像好人一樣。即開了一藥單,吃了兩帖水藥,就這樣完全好了。這不是神醫嗎?
這下把我大嫂的病醫好了,他的醫運也來了。所以說一個人做人做事,處處都是學問。人曉得什麼時候要人?我只跟他喝了一次酒,人家對我有這樣深刻的認識。我也萬萬沒有想到,在這無形中遇上一位救命的朋友。後來我對他的報答,也是他一生中未曾料到。所以說,幫別人的忙,就是幫自己的忙。
後來我幫他賺的錢,難以計算。他是個迷迷糊糊的酒鬼,衣衫破爛不堪。兩年後,在吉安買了店,開了一家木器店,黃金首飾用不盡。衣住食行,行有一匹駿馬。
當然一是他的醫道;二是他的運氣。自從醫好我大嫂開始,一傳十十傳百,遠近數十里前來求請者不知多少。後來我家也成了他的家。每天有人來請他吃飯,有他一定有我。我不去,他也就不會去。當然我又不能不去,我真不去,人家一定生我的氣。
鄉下人比較重情,一個人運氣來了,擋也擋不住。這個病人只要他去了,病一定會好,沒有出過一點差錯。說來真是神奇萬分。死人他也可救活。
有一天,我們二人在七姑嶺新善村茶社喝茶,我村來了一位婦人,哭哭啼啼來找朱師傅,說她丈夫前後不到幾分鐘死了。她實在不甘願,要我請朱先生去看一看。站在我旁邊一位我村婦人叫九姑的,她用手拉我的衣服,輕輕說:「人都死了,她哥哥去值夏買棺木去了。」要我們不必去,如果去了,怕會損害朱師傅的名譽。
但我又怎麼好說呢?老朱聽她說完之後,起身拉我說:「我們去看看。」我只好跟他走。叫這位婦人先趕回去,說我們馬上就來,並叫她準備一斤多燒酒。我又以為他酒蟲來了。
我二人一路回去,我看他在路旁採了一大把草,我也沒注意是什麼草。趕到病家,我一看,人真的死了,但我沒有做聲。老朱上前用手一摸,就在身上拿出來一大包銀針。
他拿了一支有三、四寸長的針,在病人身上各穴道下手。少也有五十針以上,前面打了,又翻身後面。針打完後,用面盆把燒酒倒下去,再點火燒燒酒。再又把這些草放進去,再拿出來,在病人身上亂擦一通。前面擦了往後面又擦。手續做完之後,老朱叫他老婆點一支香。告訴她:「香燒了一半,他有動靜再來叫我,我在保長家喝茶」。說完,我們去了。
我們回到家,坐了不久,他老婆跑來叫朱師傅,說他會說話,請他趕快去。老朱叫她趕快回去,怕他跌下來就麻煩了,我們馬上就來。幾分鐘後,我二人再去他家,一進門,見他坐在門板上向我們點頭。老朱翻他眼珠看了一下,就開了一張藥單,告訴他吃兩帖就可以,我們就回來了。
就這幾下,死人還陽。這位神醫,自然名揚鄉里。說實在話,確實救了不少病人。他的幾手我內心很欽佩。後來他的發展傳到泰和境內。
人嘛,福到心靈,一點也沒錯。後來發了財,說話也有條有理,不是從前那樣酒話連篇。
小時候聽父親講說的族中軼事,當然還不止於此。我們小孩子對這些奇情俠舉,是深深著迷的。父親也曾為了逗我玩,教了我一套「打四門」的基本工夫。可是點穴打脾的本領,父親也終究沒能學會,卻令我神往不已。
待我開始上學後,父親就開始後悔他以前跟我講太多江湖武打的事了。因為我啥事也不做,整天迷戀著武俠小說及連環圖畫,在那裡頭覓仙蹤、養俠氣。父親每天都要趁著麵攤子上生意稍稍得空時,出來捉我回去。
我經常在租書攤子裡看得正入神,忽一耳光打來,或腦門上拍搭一巴掌,然後被揪著耳朵,提拎回家。回去後,母親就痛打我一頓。她那時身強體健,打起孩子來頗見精神。通常總要打斷一兩塊竹條或木板。並罰我跪。有時跪地、有時跪焦炭,還要端個板凳或一臉盆水。待打罵完畢,讓我去做功課,他們去忙生意時,我就一溜煙又鑽出去找武俠小說和連環圖畫看了。
這就像演戲一樣,幾乎日日如此。左鄰右舍漸漸見怪不怪,任我哀號慘哭,也懶得再來管我了。而我則因沉溺太甚,功課亦日益荒疏,考初中時,便差點考不上學校,勉強矇上當時剛設立的臺中市立第七中學。
然積習並未因受到了教訓有所改變。我仍舊愛看武俠作品,且在行為上越來越傾向模仿那種生活樣態了。
每天清晨我絕早便去學校。因學校尚在開闢建設階段,遍地都是土石磚竹木板,我很容易地就在校園中找到一處僻靜之所,搭了個寨子,浮為水泊,號召了一群徒友,組織成一個小幫派。每天在學校裡打打鬧鬧,有時則溜到校外野地的河溝及竹林中去撒野。
或許這仍與小孩子們扮家家酒類似,只是好玩而已。代表了我對武俠世界的嚮往,離真正練武行俠之事,尚甚遙遠。直到初二去逛一書展,偷到一冊李英昂先生所編《廿四腿擊法》之後,情況才開始改變。
李先生這本書很薄、很簡要,但對我的啟發極大。不唯教我以技擊之法,實亦教我以技擊之道。因為它專講腿法。為何專門講腿擊呢?它開宗明義便分析道:「手是兩扇門,全憑腳打人」,說腿的氣力較大,攻擊距離也較遠,故剋敵致勝,須用腿攻。這跟我們小孩子打架時的經驗和習慣,實在太不相同了。令我初讀時極為驚異,彷彿入一新國度。
試看他所介紹的技法,都覺得若不可思議而又似乎頗有道理。試著依書中所述,練習拔筋、劈腿、起腳,既學到了技術,也增益了不少知識。許多姿勢招式,初看時覺得根本不可能做到,是因不懂得如何借力、如何走步、如何用勁、如何平衡重心。彎下腰,手指也只能碰到膝蓋,腰腿又不夠柔軟,怎能做得來書本上的動作?所以這就需要勤練,仔細揣摩做工夫。在不斷體會中修正,而且也須不斷進修以了解更多趨避進擊之道。
這才從對武俠的浪漫迷戀逐漸轉入實際武技的探索,開始去收集市面上所有能買得著的刀經拳譜、談武論藝之書,回來鑽研。
這時我便發現,武俠小說中所描述的各種武功、人物及事蹟,不完全真實,卻也未盡為虛構。金鐘罩、鐵布衫、硃砂掌、一指禪、三才劍、六合刀,一一皆有其法式與原理,亦各有其傳承、信仰及故事。
這些東西所構成的「武林」,則是在武俠文學之外,另一個神祕、有趣且極其複雜的世界。而各派宗師,各基於其技擊理念與開悟之機緣,創立一套套拳法,其中必有獨到之處。然亦有所謂的「罩門」,那是練不到的所在,亦即其武學觀念及技法構成中的盲點。
每門武術都有這樣的盲點,就像西洋拳的拳擊手從來不懂得腳也是武器;在跆拳道裡,則手也只彷彿是漂亮的擺飾。習慣腰馬沉穩的拳路者,對騰挪跳躍者即殊不以為然;大開大闔、長橋大馬的家數,也瞧不起小巧工夫。反之亦然。思考其間之是非,比較其技擊之術法與觀念,洞察其特識與盲點,實在令人感到興味盎然。何況,諸派之掌故歷史、恩怨情仇,讀來也確乎有趣。
當時有同學張哲文、房國彥與我一道切磋。每天我們在學校工地或校外河川沙洲上打磚頭、劈石子、浸藥酒來泡洗雙手,用細砂子來插練。練到鐵砂掌略有成效,劈空掌則未能成功。
拳套方面,我由彈腿練起,以北派長拳為主,兼習螳螂、劈掛等象形拳種。其實,只要找得著拳譜,我大概都會練一練。故各派拳法,幾乎均有涉獵,雖未必能精,基本的道理尚稱熟悉。
我有一種偏見,認為凡拳術能傳得下來,必有書本子可以依循,所以訪書重於求師,只須找著拳譜即不難據譜修練。這當然是受了武俠小說的騙,然而事實上僅憑口耳相傳,恐怕也確實不免於訛誤失傳,因此流傳拳種,大約都有圖籍可以參考是不錯的。
但據書修習,有兩個困難,一是本身對拳理須有相當之理解,否則難以體會。因拳術玄奧,時有非文字所能盡意之處,欲因言求意、得魚忘荃,須恃讀者之善悟。其次則是中國的拳書,類似中國的藝術,如琴譜字帖,看起來只有一個個音或一個個字。這一音到那一音,這個字到下個字,乃至這一筆到下一畫之間,速度與力量各如何,並無記載。這並非忘了記,而是不必記也不能記,快慢徐疾及其間用力輕重,全憑使筆撚弦者自己去體會,並且由自己表現出來。故此均非客觀性的譜,乃是要讀者使用者「主體涉入」去參與之的知識。
我當時年歲幼小,見聞淺隘,所能體會者自甚有限,全靠苦參硬練,盈科而後進。除了南北拳路之外,器械以刀為主。也製作過一些奇門兵器,例如鐵骨鋸齒扇之類。身上插十幾柄飛刀,每天用一塊舊砧板,掛起來射鏢練刀。又綁了些鉛條,繃在腿上練輕功。但因乏人指導,不懂得鉛塊須先浸豬血,據說因此傷了血。為了練輕功,去跳土坑,不慎撞到腳脛骨,摔倒在坑中,也幾乎昏厥。練內家拳尤其感到困難,因其行氣用勁之法,無深諳其道者指點,有時亦甚難憑空懸揣。
我的補救之道有二,一是朋友講習,所謂「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我日日與張哲文、房國彥等對打搏擊,在學校或南門橋下闢沙洲練打,餵招比式,拳拳到肉。由此獲得了不少領會。故工夫係由實戰得來,不是表演式的只懂得依拳架子打套路而已。
朋友間練得熬了,招數便覺得陳腐,這時就須輔之以遊學。當時臺中市各公園、學校、農場,早晨或黃昏都會有教拳的人。也有些人並不授徒,僅是愛其清曠,故晨夕皆來練功。我們常騎了單車去,站在一旁觀摩研究。待人群漸散,便上前「請教」。這當然是很冒險的,許多人會認為這是來踢場子,因此說不得,也只好比劃一下。
與友講習,可增功力;隨處遊學,可增閱歷,卻也因此身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傷了筋動了骨,就自己找醫書調藥去治。治不了,才去國術館推拿、接骨、貼膏藥。三折肱而知醫,對於人體經胳穴位及基本用藥知識,遂尚能掌握。參據醫書及古驗方,胡亂配了一些藥酒來給同學們用,實驗亦尚無大謬。因此膽氣漸高,自己也試著創造幾套拳路,教人家練練。
如此熱衷武術,自然令我的課業頗有荒廢,高中聯考竟考到豐原去了。
在豐原高中時,依然故我,繼續練拳,我個頭瘦小,可是誰也不來惹我。除了忌憚我的拳腳之外,我從武俠小說及武術傳統中學來了一些俠義道中人處事之道,獲益甚大。我不依附於幫派,也不真正建立一個幫。但這些幫派分子把我當成同道,不甚防嫌排斥;我也非獨自一人,我有我的勢力。在學校有孫武曾、徐盟淵等練武之講友,另有一群人隨我練習。每週六下午,常約人來比試「講手」。輸贏均不結怨、不報復。校際或社會上的打架尋仇,我常預聞其議,卻不介入、不參加。
學校對於我這樣的不良少年,似乎還覺得可以忍受,所以也從來不干涉。反倒是我們平時都在學校行政大樓邊的草地上對打,每日午餐吃完便當後,也都到教師宿舍旁的廢園子去練太極推手,顯得有些招搖。幸而師長們毫不以為意,學校一位教官,還頗喜歡我們這個調調,謂孺子可教,傳授了我一趟拳。
大約到高二、高三時期,李小龍影片大為風行,我甚迷其丰彩,尤其是他的後旋踢以及從詠春拳變化出來的短打寸勁,讓我模擬練習了很久。而也對香港武壇大感興趣,竟攢錢訂閱了香港編印的《當代武壇》,以略知國際武術界概況。
因此當時我所收集的專業圖書與雜誌,全是武術類的。我搜羅資料、尋訪圖書、比勘研讀、親身練習體驗,而漸能融會貫通的治學工夫,全由這上面來,影響了我一輩子讀書做學問的方法。後來在學界,看到新學說、遭逢學術論辯時,腦子裡也不自主地就會浮現武打的類擬情境。我手上已經沒有刀了,但刀法融入了我的行事、言談及運思之中。精力漸衰,且興趣別有所在,亦不復能為昔日之搏擊少年俠客行。然俠客之行事做風,也不免淪肌浹髓,成為我的人格特質。
可是,畢竟現在我手上已經沒有刀了。對於武與俠,我曾入乎其內,但後來我又出乎其外了。
出入之機,在於進了大學。若不進大學,我必進入江湖道,做𨑨迌人,成為獨行殺手或創幫大老。可是僥倖考上大學,卻使我有了重大的轉變。當時我所就讀的淡江大學,正是俠氣縱橫的時代。學長葉洪生,經常一襲長衫,在校園中煮酒論劍,間則推廣京劇,在《淡江周刊》上,長篇大論,縱述中國俠義傳統,出版《綺羅堆裡埋神劍》,令我輩後生小子甚欽仰其文采風流。我本使拳任俠者,對於此種風氣,當然頗為欣賞。
可是這時論俠者,大多僅是一種氣氛、一種姿態、一種美感。例如王文進曾論電影「香格里拉」,以雲中君筆名撰文論此西方桃花源之美感意境,有人反駁,署名摘雲君。文進乃再答以「雲深不知處,摘雲莫迷路」。機鋒甚美,卓有俠之氣味。我甚欣賞此種氣氛與美感,可是我也曉得俠不僅是美感的。綺羅堆裡埋神劍,英雄美人之意象,固然能勾動我們對俠的嚮往,卻也非俠客生活之實況。因為我是武林中人,所以我知道,那一刀那一拳不是輕盈美麗的詩,而是森冷、殘酷、血腥、悲涼的。
醉裡挑燈看劍的豪情,也很快地就溶入《未央歌》的校園之歌中。校園裡的才子佳人,不復為荊軻豫讓太子丹,而是一群群大余小童藺燕梅。我不擅長如此清談遊俠,也不喜歡這種娘娘腔,所以反而與此俠氣討論逐漸隔膜了。校園中也不易再找到昔年那樣可以同修共練的朋友,對打切磋之樂日益遠颺。這些,使我漸漸改弦易轍起來,折節讀書,無暇復為俠客行矣。
在我讀初中高中時,黃俊雄布袋戲如「雲州大儒俠史艷文」、「六合居士」等正風靡全臺灣,故武俠情境,是我這個年齡的人共有的記憶與生命內容。讀大學時亦然。武打片尚未褪其流行,文人團體,如「神州詩社」亦弄得彷彿一練武幫會。中國時報則正舉行武俠小說大展,金庸之小說亦正在解禁中。可是這個時候,我卻再也無涉足其間的興致了。我彷彿赴西天取經返回東土的唐三藏,在通天河畔看見一具浮屍,自上游漂下。靜靜地看著,若著那個從前的自己。從前這麼熱情、這麼專注、這麼投入,為什麼呀?
隔了許多年,我寫〈論俠客祟拜〉,其實就是想解答這個問題。一方面探究中國文化中一種特殊的心理狀態,對俠的嚮往;一方面討論俠義傳統的演變。
俠客崇拜、文字崇拜和祖先崇拜,是中國文化與社會的特色,不能懂得它,就不可能了解中國人和中國社會。而這三者是相互滲透交織的。例如俠武原本與文字崇拜無任何關係,但後來逐漸就出現「儒俠」;文士之才能與氣質,越來越在武俠世界中被強調、被推崇。經典崇拜,亦即祕笈之信仰,亦隨之出現。又如遊俠本為鬥雞走狗或屠狗沽酒之徒,仗劍遠行,亦寡徒侶,只訪求少數知己而已。厥後卻與祖先崇拜相結合,「兄弟」的組合,寢假而出現了宗派族系,日漸血緣化。如清幫與洪門,均是如此。
清幫在杭州武林門外建有家廟,其餘漕運各地所立大小香堂,開壇請祖,則為分廟。凡入香堂為清幫子弟者,稱為孝祖。家廟中並有家譜及家廟碑文等。幫中亦分長房、二房、三房。其組織大體規仿宗族而來。反過來說,文字崇拜的文士集團,亦極喜談俠義,自擬於負劍之徒。
然文士論俠,畢竟多的是崇拜者的頌辭。遊俠的買賣、江湖人的生計、刀劍上頭的凶險,意氣感激中含藏的陰暗面,恐多被美感的輕紗遮掩了。唯有撥開一些東西,才能更清楚地認識俠。
後來我做了些重勘俠義傳統的工作,論文彙編為《大俠》一書,交錦冠出版社出版。持論異於並世論俠諸方家,頗引起些訾議。但其時我已返淡江大學,執教同事林保淳兄亦喜談武俠,搜羅甚廣,曾有意成立武俠博物館或專業圖書室,他倒頗能欣賞我的見解,故後來我曾與他推動俠與中國社會的研討會,又編輯《廿四史俠客資料彙編》,書均由學生書局出版。
對於這兩部書,且讓我略做些說明。
除了《大俠》、《廿四史俠客資料彙編》之外,我對明清俠義小說也有些論述,寫了〈清代的俠義小說〉、〈英雄與美人〉、〈俠骨與柔情〉等文。以文化史的角度,觀察小說與社會、與文人階層、與知識分子精神狀態的關係。當然,對於當代武俠文學的發展我也很關心,因此一方面上溯鴛鴦蝴蝶派與現代武俠的淵源,一方面考察武俠小說現代化的轉型狀況(包括古龍的寫作方法和金庸小說在網路與電子遊戲上的表現),另一方面還參與陳曉林兄主持評點批注古龍小說集的工作,評了古龍《多情劍客無情劍》《三少爺的劍》。林保淳主編司馬翎全集,我也幫他寫了司馬翎《帝疆爭雄紀》的導論;學棣徐錦成寫《方紅葉之江湖閒話》,我也有序。
這些工作,跟論史不完全相同,頗有推動當代武俠文學的意味。事實上也是如此,故曉林、保淳與我,又邀集了雲中岳、柳殘陽諸武俠小說家,創立了一個武俠文學會,不僅舉辦研討會,亦希望能重新鼓舞社會人士對武俠文學的熱愛。
顯然,這時我又變成了一個武俠的論述者、研究者與推廣者,說劍談龍,再度滿足一下我對武俠的感情,呼喚一些我少年時的記憶。這些記憶,是極為複雜的,因此我的論說恐怕也還會繼續下去。論說能否博得喝采與共鳴,則不重要。因為,俠客的心境,永遠是孤獨的。
※【內文試閱】
長久以來,對於俠,我們總有一種難言的讚嘆之情。可不是嗎?在歷史陰闇的夜空裡,偶然出現一些特立獨行的任俠仗義之英雄俠客,彷彿在陰冷的寒夜,偶然發現了一兩顆亮麗的流星,帶給人們一霎時莫名的興奮。他們那種堅持信念、不畏強梁的勇氣,義之所在、雖死不辭的壯烈,以及那種白晝悲歌、深宵彈劍的孤寂與放浪,也在在顯示了與眾不同的情操,扣人心弦。
正義的英雄,就這樣走入了人世、走入江湖。千山獨行,衣袂飄飄。他們的姿影,逐漸瀰漫在我們心頭、瀰漫在銀幕和螢光幕、以及無數小說與唱本裡。如靜夜雨後的梔子花香,那是歷史在歲月淘洗過後,所僅存的一點溫馨,令人覺得歷史畢竟還有一些值得眷戀或嚮往之處。
他們力挽狂瀾,千金一諾,蓬勃的生命、淋漓酣暢的元氣、亢直的性格、特異的武功,形成了大家心靈底處一點難以割捨的遐想或悠悠憧憬,俠氣崢嶸,教人神往。如袁中道《李謁陵傳》云︰於古之「俠兒劍客,存亡雅誼,生死交情,讀其遺事,為之咋指砍案,投袂而起,泣淚橫流,痛苦滂沱,而若不自禁。」
他們殺身成仁、視死如歸,似儒;他們摩頂放踵、兼愛天下,似墨;而他們除暴安良、濟弱扶傾,甚至劫富濟貧,大快人心,卻又俠縱杳然,如神龍見首不見尾,更有一種儒墨所無的神秘浪漫氣息。這樣的俠氣、俠情、俠骨、俠義、俠行,當然要使人讚嘆莫名了。
然而,究竟活生生存在於歷史中的俠,是不是真如我們所嚮往的那樣,是個正義的浪漫英雄?
例如董卓。劫持皇帝,焚掠洛陽,又姦亂公主、妻略宮人,虐刑濫罰,睚眥必死;以致於他死時,百姓歌舞於道。長安中士女賣其珠玉衣裝,買酒肉相慶者,填滿街巿。但是,這樣一個大惡人,卻是不折不扣的俠,《後漢書•董卓列傳》云︰「董卓……性麤猛有謀,少嘗遊羌中,盡與豪帥相結……由是以健俠知名。」
類似這樣的俠太多了,如《北齊書•單義雲傳》載︰「義雲少麤俠,家在袞州北境,常劫掠行旅,州里患之」,是搶劫行旅的俠;《北夢瑣言》卷四︰「浙西周室侍中博陵崔夫人,乃乾符中時相之姐妹也。少為女道士,或云寡而冠帔,自幽獨焉。大貂素以豪俠聞,知崔有容色,乃踰垣而竊之,宗族亦莫知其存歿」,是竊玉偷香、淫擄婦女的俠;《舊唐書•郭元振傳》說郭元振任通泉尉時,「任俠使氣,前後掠賣所部千餘人,以遺賓客。百姓苦之」,則更是販賣人口、欺壓百姓的惡吏了。……諸如此類的俠跡俠行,豈不正與一般所以為的俠士道德相反嗎?
在一般人的觀念裡,俠是一個急公好義、勇於犧牲、有原則、有正義感,能替天行道,紓解人間不平的人。他們雖然常與官府為難,但總站在民眾這一邊,且又不近女色。因此,我們便很難相信俠只是一些喜歡飛鷹走狗的惡少年,只是一些手頭闊綽、排場驚人的土豪惡霸,只是一些剽劫殺掠的盜匪,只是一些沉溺於性與力,而欺凌善良百姓的巿井無賴。
同時,無論我們多麼嚮往讚美俠,在現實生活裡,我們也無法以同樣的浪漫情懷去面對那些講氣魄、有義氣、很四海的「兄弟」、混混和迌人。於是,我們一面歌頌俠客精神,講說義俠廖添丁的故事;一面又要求成立檢肅流氓的法規、打擊黑社會勢力,以解除生活上的威脅。
這不顯得很怪異嗎?是不是我們一般對俠的想像,距離歷史真相太遠了?譬如《三國志•魏志•武帝紀》說︰「太祖少機警,有權數、而任俠放蕩,不治行業」,注引《曹瞞傳》云︰「太祖少好飛鷹走狗,遊蕩無度」,顯然任俠的曹操,只是個飛鷹走狗的無賴惡少。
但是,我們能容忍自己的子弟如此嗎?能在一個面對現實生活中遊蕩無度的青年時,稱讚他有蓬勃的生命力、能反抗不公平法律、不羈於世俗禮法嗎?對歷史上俠客的浪漫想像,是不是在這種地方也顯示了它會造成我們評價時的困難?因為很明顯地,我們是用兩種標準在看待這些遊俠人物的。
本章,就是想打破俠之浪漫想像,暫時關閉幻想和憧憬之門,揭開歷史的布幔,看看俠客的真面貌,並說明俠的神話式嚮往究竟是怎麼形成的。
(一) 文學的想像
歷來,有關俠的記載與描述,一向是歷史與想像相雜揉的,因為這裡面一部分是史傳性質的寫實,一部分則是俠義文學類的東西。
文學,固然不乏寫實的成分,其素材也可能取諸現實人生,但它基本上是想像和虛構的,絕不等於實真的狀況。
例如目前我們所熟知的「武林」,意指武俠活動的區域、武俠所自成秩序的世界。但這個世界,根本就出於文學作品的創造,在白羽《武林爭雄記》之類作品出現以前,一般只習用「江湖」「綠林」等名義,並無武林一辭。
同理,在還珠樓主之前,亦無「玄門罡氣」「乾坤大挪移」等武功;四川用毒名家「唐門」,古龍也自承不曉得創自何人;在司馬翎慕容美之前,更無人在小說中談及「任督二脈」。這些有關俠的事蹟、活動、武藝等等,泰半出自文學家的創造。是他們發明了「這樣的」俠,而非歷史上真有其人其事,而且就是這樣的人這樣的事。
可是,文學作品的虛構與創造,顯然經常替代了所謂的真實。它會讓我們相信確實有一個如它所描述的世界或人物,因此讀了《蜀山劍俠傳》一書,便會有不少青年攜負行囊,要上山拜師學道。
一般我們也逕把俠義文學中的俠,視為歷史上真正存在過的俠。這當然是文學的魅力使然,如亞里士多德所言︰「詩歌比歷史更真實。」但是,在認同俠義文學中的俠者形象時,卻很少人會再去釐清何者為作者之幻設與想像,何者是為史上確存的事項;我們受到小說戲曲的教育之後,即不自覺地將歷史與文學的想像混淆了。——於是,我們相信︰俠確實曾經這樣活過。
而這種混淆,存在著另一個深刻的問題,那就是︰一切文學作品,都含有作者所欲投注的意義。
作家選用一個或一種人物,乃是因為這些人物比較適合用來表達他所想陳述的意義。有時,某一類人,特別為作家所愛選用,而此類人物之表現,也恆隨作品之意義而有所不同。這是文學上的公例,例如李白詩中多寫俠士,吳喬即以為這是因為︰「太白胸懷有高出六合之氣,詩則寄興為之。飲酒學仙、用兵遊俠,又其詩之寄興也。子由以為賦而譏之,不知詩,何以知太白之為人乎?」(圍爐詩話•卷四),夏敬觀則更進一步說,太史公《遊俠列傳》也是寄興為之,並不是賦。
又如平江不肖生向愷然寫的《江湖奇俠傳》和《近代俠義英雄傳》,前者摭拾民間械鬥、幫派火拼及劍俠法術等傳聞,並無太深刻的意義,所以在這本書裡,俠亦只是一般擅長武藝、好勇鬥狠的人而已;後者則因作者刻意闡揚俠義英雄,思有以強身強國強種,於是,俠就成了「俠之為道,蓋貌異於聖賢而實抱己飢己溺之志者也。用雖不同,而所歸則一」的人物了。
類似這樣,凡在優良的小說裡,作者一定會賦予俠一個意義,這個意義,可能是如陳忱《水滸後傳》所云︰「雖在綠林,卻是心懷忠義,正直無私;皆為官私逼迫,勢不得已」,或者如文康《兒女英雄傳》所說︰「俠義中人,都有『一團至性、一副奇才、作事要比聖賢還高一層』。」因為有了這許多意義,所以它不必等於現實層面的俠。
這個道理,正如文學作品中(經常出現的美麗聰慧又有俠情義膽)的妓女,不同於街頭拉客的妓女一樣。我們傾慕董小宛、李香君、甚至讚美「看海的日子」裡的白梅,可是對現實世界中的妓女卻不能激起任何浪漫的企慕,而只會感到可悲、可憫或可鄙。
另外,文字本身的虛構性結構關係,使得文學作品與事實距離遼遠︰「若文人之事,固不當止敘事而已。必且心以為經,手以為緯,躊躇變化,務撰而成絕世奇文焉,如司馬遷之書其選也。馬遷之傳伯夷也,其事伯夷也,其志不必伯夷也。其傳遊俠貨殖,其事遊俠貨殖,其志不必遊俠貨殖也。進而至於漢武本紀,事誠漢武之事,志不必漢武之志也。惡乎志?文是已。馬遷之書是馬遷之文也,馬遷書中所敘之事,則馬遷之文之料也……是故馬遷之為文也,吾見其有事之鉅者而檃括焉,又見其有事之細者而張皇焉,或見其有事之缺者而附會焉,又見其有事之全者而軼去焉,無非為文計不為事計也。」(金聖歎《水滸傳》二十八回總批)
可惜的是,文學與真實的糾葛,由來已久,討論俠的人,也從來不曾意識到這一層,他們總是很自然地從文學作品中理解並感受到俠,再將這種理解和感受投射到歷史的詮釋上去。所以,歷史上不符合他們之理解與感受的資料,就都被過濾掉了、被塗改換色了、被不明究理地搞錯了。比如「積惡凶暴,好遊俠」(後漢書•郎顗傳),是歷史上俠客常見的形象,但很少被提起。俠是「盜跖之居民間者」(史記•遊俠傳),而居然被解釋為代表民間利益反抗官府的英雄;唐人〈俠客行〉〈遊俠篇〉等作品,也被視為唐代任俠風氣的寫照。
大家似乎都還不了解,作品之擬意與寄託,乃是用以馳騁作者的想像和抒發心中的意願,不能與歷史事件混為一談。以致逵徑亡羊,令人徒滋浩嘆!
(二) 歷史的詮釋
1.充滿意義判斷的歷史
在文學與歷史的詭譎辯證裡,文學之想像和歷史交揉氤氳,已經是個迷人的話題,俠,剛巧又為這種水乳交融的迷離煙景,作了一番最好的見證。
而歷史本身的理解與詮釋,在脫離它與文學的複雜糾葛處,卻也自成園地。在這片園地裡,我們看待歷史中的俠行俠跡,又常犯什麼樣的錯誤呢?
很少人了解,歷史是經過詮釋才能存在的。而且,不同的歷史詮釋與詮釋者,即會帶來面貌迥異的「歷史」。以司馬遷的《史記》來說,《遊俠列傳》刻劃遊俠,事實上就根本不是「如實」的,其中充滿了作者對俠的詮釋和意義判斷,故其文開頭說︰
今遊俠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阨困,既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
中間說︰
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與暴豪之徒同類而共笑之也。
結尾說︰
自是之後(郭解死後)為俠者極眾,敖而無足數者。……至若北道姚氏、西道諸杜、南道仇景、東趙他羽公子、南陽趙調之徒,此盜跖居民間者耳,曷足道哉!此乃嚮者朱家之羞也!
顯然司馬遷在寫這篇傳記時,採取了一個異乎時人的詮釋觀點。——一般人把朱家郭解等人也視同暴豪之徒,但太史公卻認為無論在朱家郭解同時或後代,為俠者雖然有許多確實只是盜匪、只是魚肉民間的暴豪;但朱家郭解等人在不軌於正義的同時,另外顯示了某一些值得稱道的美德,足以為世勸勵,比一般的遊俠高明些。因此他寫《遊俠列傳》,並不客觀描述記錄當時北道姚氏、西道諸杜等遊俠,而只介紹朱家郭解等人。
這就是說司馬遷對於遊俠,基本上已經有了一種意義判斷,採取了一個批判的觀點,認為俠是不對不好的;然後再在這些不對不好的人物中,選擇朱家郭解等例子,作為價值的表率,而對這些人物的行為,做了某些詮釋(如千里誦義、為死不顧之類)。
換句話說,司馬遷寫的,根本不是什麼客觀的歷史,裡面充滿了意義的選擇、判斷與對歷史的詮釋。而這種詮釋,當然又跟詮釋者司馬遷本人的意義取向、價值觀有密切的關聯。
這種關聯,大概可以包括兩方面,一是司馬遷的「正義」。在他整個意義世界裡,他是以孔子自任的,因此他的意義判斷顯然仍以儒家為依歸,故吳齊賢云︰「(遊俠傳)首二句以儒俠相提,而論借客形主」「側重一句,儒是史公應言主意」、「太史公傳遊俠,雖借儒形俠,而首即特書曰學士多稱於世云,則其立言之旨為何如哉!」又說太史公在結尾時說「嗚呼!惜哉!」及是「言名為遊俠所竊,寧有定準乎!所以深惜之,所以深貶之也。」
另一方面,則是司馬遷的存在感受和個人遭際,此即「詮釋情境」之問題。在詮釋時,詮釋者、詮釋情境和詮釋對象,乃是滾在一起的,太史公個人的遭遇和他對時代、對存在的感受,逼使他去關切遊俠,並且採取這樣一種詮釋立場。
古人評《史記》時,常很敏銳地抓住這個問題,指出他是有所激而云然。如歸有光云:「昔太史公自以身不得志,於古豪人、俠士周人之急、解人之難,未嘗不發憤慨慕而極言之。」(文集二,夏懷竹字說序)、董份云︰「史遷遭李陵之難,交遊莫救,身坐法困,故感遊俠之義,其辭多激。故班固譏進姦雄,此太史之過也。」、柯維騏云︰「太史公作傳,豈誠美其事哉?遷遭李陵之禍,平昔交遊,緘默自保;其視不愛其驅、赴士之厄困者何如?」茅坤云︰「太史公下腐時,更無一人出死力救之,所以傳遊俠,獨蘊義結胎在此」……,均是如此。
這是太史公特殊的立言背景與心理態度,這種態度,一旦和他平夙信仰的價值系統、意義判斷相結合以後,他對俠的詮釋,便背離事實之真,而呈現出特殊的意義來了。這正如楊慎論《遊俠列傳》時講的︰「或曰季札豈遊俠耶?余曰︰太史公作傳,既重遊俠矣,必援名人以尊人,若《貨殖傳》之援子貢也。」
子貢固然是億則屢中的大豪商,但子貢又豈止是商人?一般的商人又何能比肩於子貢?此處等,正顯示了史家點化歷史,使其具有意義與價值的精彩一面,猶如董狐之筆,明明非趙盾弒君,但在史官的意義判斷底下,卻仍然要寫著「趙盾弒其君」,春秋之微言與大義,就常存在於這些地方。
可是,讀史者領受了這些意義之後,卻很難分得清楚趙盾在事實上是否曾經弒君,史家賦予的意義和實際歷史人物的表現,經常混為一談,不但認為俠就是朱家郭解一類人(而忘記了盜跖之居民間者也是俠),更以司馬遷的詮釋,作為歷史上實際遊俠人物的精神內涵或性質。於是,俠便成了一個價值判斷用語,代表我們對某些已諾必信、不愛其軀、救人之困厄等美德的稱讚辭,如大俠、俠女、俠客行等,都逐漸不再是一個描述用語了,充滿著價值的崇高感。
這樣一種價值的崇高感,更會因為跟我們自己對存在處境的感受及理解,對它做一番再詮釋,輾轉漫衍,幻拓無端,發展出各種不同的俠客形象;並將這形象投射到歷史上去,認為歷史上的俠就是這個樣子。
這種情形,在近代特別熾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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